肩上的竹竿與籮筐,挑過數不清的砂石水泥;腳上穿的橡膠鞋,原料是廢棄的舊輪胎皮;戴在頭上的一塊漿過的紅方巾,成為那些女子在國外自力更生、自尊自強的獨特標識。
這便是三水的“紅頭巾”。上個世紀20~40年代,一批又一批的三水女子“下南洋”?!跋履涎蟆迸c“闖關東”“過西口”,是近代中國有名的三次人口遷徙。但與后者有所不同,三水“下南洋”的主角是這些被稱為“紅頭巾”的女子。她們在新加坡從事建筑或其他雜工,她們奉獻青春的時代,又是新加坡獨立建國的前后,她們的命運,看似纖弱如萍,卻早已被新加坡人民牢牢記在心里。
家鄉的人也沒有忘記她們。三水博物館展示著她們曾經使用的物品,三江水韻公園矗立著紀念她們的銅像,她們的親人始終緬懷;甚至,她們成了藝術家取之不盡的創作靈感。
可以說,“紅頭巾”,是三水人自重、自愛、自立、自強的精神象征?!凹t頭巾”的一生,慣于吃苦,更慣于慷慨給予。2015年10月2日,最后一位“紅頭巾”黃蘇妹辭別人間,“紅頭巾”的故事也隨之落幕。但是,三水的城市文化,早已與“紅頭巾”的精神血脈相連。
她們的故事,仍在傳頌。
歷盡滄桑愈見赤子之情
上個世紀初,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快速崛起,城市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一批又一批三水女子漂洋過海下南洋,在異國他鄉艱難打拼,用柔弱的身軀建造著現代城市。由于她們工作時都戴著一塊紅色的頭巾,所以被稱為“紅頭巾”。由于家庭貧困,“沒得吃,沒得穿”,上世紀,身懷六甲的黃蘇妹也離開丈夫和2歲的女兒,乘上開往馬六甲海峽的船,成為“紅頭巾”的一員,從而與姐妹們書寫了一部悲壯的歷史篇章,也為后人所銘記! ——三水區文聯副主席黃敏
2015年10月2日,中國最后一位“紅頭巾”黃蘇妹在過完她105歲壽辰不久,安然辭別人世。三水區文聯副主席黃敏在微信朋友圈寫下這么一段話,以此悼念這位不平凡的百歲老人,以及那一段歷史印記。
黃敏是最早參加挖掘、整理“紅頭巾”文化的人員之一。2010年10月18日~20日,三水區委宣傳部和中央電視臺新影中心聯合攝制三集紀錄片《飄逝的紅頭巾》,在中央電視臺12頻道《見證》欄目首播。翌年,《三水文藝》推出《飄逝的紅頭巾》???。期間,黃敏曾隨拍攝組遠赴新加坡,并協助拍攝組在三水采訪。
2011年前后,選擇回三水的“紅頭巾”中,只剩下陳群和黃蘇妹兩位。雖然早年吃了不少苦,但兩位老人都享有百歲高壽。黃敏還為記者提供了節目攝制期間的一幅珍貴畫面:陳群坐在木桌子前,黃蘇妹為她佩戴紅頭巾,那一塊紅頭巾已經被漂洗得發白、褪色,其時,兩位老人都已經年過百歲。但是,兩位老人手腳依舊麻利,神情是那么淡然。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從新加坡回鄉的“紅頭巾”聚集一堂。/本版圖片均為資料圖
《飄逝的紅頭巾》編導王欣曾撰文回憶她鏡頭下的這兩位老人:“黃蘇妹在我看來是個時髦的老太太,她的時髦在于她的獨立和個性,她不喜歡養老院里熱鬧的歌舞,她不喜歡我們充滿同情或者是關心的詢問或者安慰,她面對我們的鏡頭之前,堅持要洗洗臉、整理一下頭發,她不需要我們幫扶,弓著背,邁著小碎步,從容地在洗漱間和陽臺完成她上鏡前的準備……”
“她歷經百年的沉浮,國家的歷史和個人的命運,她飽嘗殆盡,在世人眼里她失去的比她得到的多,當我們按著世人的思維采訪對面這位一臉滄桑的老人時,我突然發現,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生活的思維遠遠超出我所想象,在經歷歲月的折磨和回報后,大驚大喜都不再出現在她臉上,但是這并不代表她的漠然,她相信親情,她體貼身邊的小輩。前采時101歲的她為我搬過來一把椅子,因為她怕我站著累。相信坐在椅子上的任何一個小輩,都會感慨萬千,不為歲月的風霜,只為從不因歲月而失去的內心的溫情?!?/p>
好一句“她相信親情,她體貼身邊的小輩”,以及“只為從不曾因歲月而失去的內心的溫情”!黃蘇妹這一個舉動,讓見慣大牌的央視編導為之服膺。黃蘇妹帶給身邊人的,正是她對生活始終持有的相信和希望,這也是大多數“紅頭巾”自重、自愛、自立、自強的生動寫照。
王欣的感動,并非偶然。通過《飄逝的紅頭巾》的鏡頭講述,另一位“紅頭巾”何亞蓮也躍然紙上。
何亞蓮十八九歲“下南洋”,七十二歲之后才返回故鄉。何亞蓮從新加坡回鄉那年,孫女陳幼嫦才8歲。陳幼嫦說,在她8歲以前,對祖母沒什么概念,但家里經常收到從新加坡寄來的錢一直提醒著她,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老人記掛著這個家。
陳幼嫦也永遠記得祖母何亞蓮回來那天的情形:“那時候她回來,我們就很高興,因為她給我們帶好多好吃的東西,因為她那時候是用幾個大木箱出動車子到廣州那里運回來的,所以全村的人都好像來看熱鬧一樣,來看我們,都在說,哇,你看這些是漂洋過海帶回來的東西?!?/p>
陳幼嫦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而一個七旬老人,在離鄉別井近六十年后終于回鄉,她帶給家鄉親人的,是滿滿幾箱子吃的、穿的,這是滿滿的寵溺之心,樸素的舐犢之情。
異國他鄉書寫奮斗歷史
三水女人們曾參與了新加坡的許多建設項目,在新加坡的城市發展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齻儽灰暈樽吭降浞?,她們的形象被創作為各種藝術品和各種形式的紀念品。她們還被載入史冊,各種蠟像、塑像被博物館珍藏,例如牛車水原貌館等。她們敢于犧牲、堅忍不拔的精神被熱烈傳頌?!藗儽灰暈楫斀裥录悠律鐣r值的代表。她們辛勤的工作,她們身上所體現的精神,已融入現代新加坡的主流價值觀體系?! 恍录悠麓髮W教授
“紅頭巾”是早年新加坡對當地從事建筑粗工的三水籍華僑婦女的稱謂。殊不知,后來又成為新加坡人民對這個群體包含尊敬的昵稱。如今,它成了一個時代的見證,一種奉獻精神的象征。
20世紀初,近6萬名三水女人,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艱難打拼,建造現代城市。到新加坡獨立建國后,面臨著將原來的漁村建成花園大城市的挑戰。政府大力推動城市重建,發展工業區,重建基礎設施,建設新鎮,這些都需要大量的勞動力。當時沒有機械,平整建筑工地、搬運沙石、撈建筑用的水泥灰漿,全靠人工完成。
正是這時候,“紅頭巾”成為頗受歡迎的一支建設力量。資料記載,“紅頭巾”承建的工程包羅萬象,從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軍港、馬路、橋梁,到新加坡獨立后建成的人民劇院等都包括在內。上世紀60年代建設的亞洲第一高樓——保險大廈,是上千名“紅頭巾”在18層高的腳手架上,采取在第9層接力的辦法,螞蟻搬家般將材料逐層上遞,最終完成這一令人驕傲的工程。
新加坡牛車水原貌館里收藏的攝影作品,記錄了“紅頭巾”勞作情景。
“紅頭巾”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改變自身的生活,也為新加坡的各項建設作出了巨大貢獻,逐步受到海內外社會各界的尊重,當地許多重要建筑工程也都放心交給“紅頭巾”完成,當時有個說法——“沒有‘紅頭巾’高樓建不成”。
在翻閱資料時,記者還發現了這么一個細節。上世紀60年代,新加坡人民可以看見這樣的情景:約3000名“紅頭巾”利用難得的休息日,自發地聚集在她們早年下南洋時,位于紅燈碼頭對面勞動長堤的落腳處,義務修復她們曾經長年累月赤腳走過的“獨立橋”,因為那里曾經留下了她們生命的印記。
這大概是“紅頭巾”贏得新加坡人尊重的其中一個原因——縱然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一名新加坡大學教授在論文《新加坡的三水女人》中飽含敬意地寫道:“她們被視為卓越典范,她們的形象被創作為各種藝術品和各種形式的紀念品……她們敢于犧牲、堅忍不拔的精神被熱烈傳頌……她們辛勤的工作,她們身上所體現的精神,已融入現代新加坡的主流價值觀體系?!薄凹t頭巾”將歲月奉獻了給新加坡這片土地,也見證著這個年輕國家的發展。新加坡人紀念“紅頭巾”,也許是在紀念那一段篳路藍縷卻艱苦奮斗的歲月。后來,在新加坡的國慶游行慶典上,其中一輛花車以她們為主題,新加坡城市發展局門前矗立著“紅頭巾”雕像,繁華市區丹戎巴葛地鐵站里有大幅的“紅頭巾”壁雕。她們的故事被寫進小學課本,博物館里收藏著她們的塑像,甚至出售以她們為原型的玩偶紀念品。
斯人已逝故事還在延續
我們到這里時,只是想要賺點錢,然后才回鄉去。但是,我們到了之后,就想多留一會,做久一點,這樣一天一天地又拖延下去,過了一陣就完全忘了回鄉?! 凹t頭巾”盧亞桂
榮耀的背后,是難以道盡的辛酸。據《三水婦女志》記載,由于戰亂和荒災威脅,農村凋敝,20世紀20年代起,大批三水鄉民被迫離鄉背井。當時新加坡正處于起步階段,急需大量勞動力。于是,新加坡成了大批三水婦女下南洋謀生的目的地。經過7天7夜漂洋過海,沿著“三水-廣州-香港-新加坡”路線,這些三水女性開啟了一段新生活。
“家人無法在農村里討生活,所以我就自告奮勇,離鄉背井到新加坡來找工作。沒人反對我,其實他們又能怎么樣呢?我們無法維持生計,所以我非到這里不可?!北R亞桂的話,為“紅頭巾”產生的背景提供了佐證。
到新加坡后,三水女子往往選擇做建筑工人,這比做住家傭人和橡膠種植園工作都要賺錢,每天能賺50~60美分。為此,她們得在凌晨三四點就起身開始干活;為了省錢,她們不但做好飯帶到工地,還寧可走遠路也不坐公交。
黃蘇妹(左)為陳群佩戴紅頭巾。
在新加坡的一座牛車水原貌館里,再現了早期華人移民生活場景。館內珍藏著許多“紅頭巾”使用過的物品,包括來自家鄉的信件以及與她們有關的照片。牛車水是當年“紅頭巾”抵達新加坡之后的主要聚居地。
“我到新加坡,就去洗個頭,然后到廟里燒香拜大伯公?;刂袊臅r候,我也去上了香?!薄凹t頭巾”葉四妹所說的大伯公,是指南粵人民一直信奉的北帝。相傳,當“紅頭巾”跟隨“水客”啟程之前,她們都會到胥江祖廟拜北帝,祈求北帝庇佑。
在南粵人民心中,北帝是“水神”。從離開家鄉的一刻,“紅頭巾”帶著北帝信仰漂洋過海。到達異國他鄉,她們干著粗重臟累的活,卻沒有忘記把賺得的工錢資助家鄉的親人。這些目不識丁的女子雖然節衣縮食,卻舍得花錢給家鄉的親人寫信——她們不怕辛苦,怕的是家人忘了自己。
到上個世紀90年代,在新加坡和三水兩地熱心人士的推動下,曾有一次大規模的“紅頭巾”返鄉活動,當時,年逾古稀的“紅頭巾”踏歸故土,也是到昔年上船下南洋的胥江祖廟拜北帝。
通過樸素的北帝信仰,“紅頭巾”與家鄉縈系著一股濃濃的鄉情。
今年5月19日,一行數人走近了位于三水蘆苞鎮北江大堤內側的胥江祖廟。她們是粵劇《紅頭巾》的舞美設計團隊。蘆苞鎮被北江與蘆苞涌所環繞,是三水走出“紅頭巾”最多的地方之一。
粵劇《紅頭巾》,是由廣東粵劇院同三水區委宣傳部聯合創作,被列入2018~2021年廣東省文藝創作生產(戲?。┲攸c選題,主要通過一幕幕“紅頭巾”背井離鄉,講述三水女子自力更生的奮斗史?!都t頭巾》舞美設計團隊此行的目的,是到昔日“紅頭巾”生活過的地方一一走訪,為舞臺設計尋找更多的靈感。
“我會長久地記得,在西南福利院的黃蘇妹說到想吃水果時頑皮的笑臉,在樂平鄉下家中的陳群被夸贊靚女時笑得如孩子般羞澀的臉,在新加坡大悲院的盧亞桂回首往昔令人驚訝的平靜卻讓我難忍淚水的臉……”短短的交集,讓黃敏為之難忘,也讓家鄉的人為之動情。
如今,“紅頭巾”們已逝,但是她們的故事還在繼續。2007年,三水開始啟動非遺申報工作,經過田野普查及申報工作,最終建立起包括“紅頭巾”等在內的第一批區級非遺名錄。2018年,“紅頭巾”入選“三水十大文化名片”。如今,不斷涌現的文藝作品,仍在講述并演繹著這段永不飄逝的回憶。
來源|佛山日報
文|記者楊立韻(受訪者黃敏對本文也有幫助)
編輯|何欣鴻